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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霧裡的家
「不用說,就是我,我就是那個父母雙亡的人!」「我這裡有一顆自殺痣,我爸爸也有……」話才說完,他,頭抬得高高的,得意的跳開。
這就是小豹,一個五歲的孩子,言語混著江湖味。去年七月,小豹的媽媽燒炭自殺,隔不到五天,爸爸也喝農藥自盡。孩子赤裸裸的語言,馬上拆穿來者的目的,這種憤怒式的炫耀,讓許多第一次帶著愛心來的人,完全楞在那裡。
五歲的孩子,心裡在想什麼?
海拔一千三百六十公尺的新竹尖石鄉泰崗部落,必須穿過雲霧才能到達。這裡是水蜜桃的家,也是五歲小豹的家。
車子依山蜿蜒而上,水蜜桃枝椏在風中招展,滿山春景。小豹,是我要來看的七個孩子之一。一個山上長大的孩子,機靈得就像山裡的雲豹。因為父母自殺,五歲孩子的生命,頓時也從雲端墜落谷底。
現在,小豹最親的人就是阿嬤。剛從林子裡工作回來的阿嬤,站在屋子外燒著桃樹枝的火爐旁,大鍋中煮著番薯,一月的山上因為太冷,孩子躲在房子裡,不時衝出來瞧瞧,訪客是誰?番薯好了嗎?阿嬤說,自從媽媽走了後,小豹常常問:「以後誰來做我媽媽?」阿嬤說:「那我來做你媽媽好嗎?」但他哭著說:「不行,你太老了。」
表上的時針指著晚上六點,夜來了。
黑暗中,阿嬤黝黑的臉龐上掉著淚。水蜜桃阿嬤要扶養的不只小豹,還有小豹的三個姊姊小涵、小潔、小如。不只如此,前年五月,阿嬤的女婿也因躁鬱症自殺了,留下了小璇、小藍、小薇三個外孫女。三個厭世的大人,留下七個才要探索生命的孩子。「我捨不得把他們送走,他們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,再離開家,太可憐了!」阿嬤說。門前的七雙小鞋,簇擠疊沓,小鞋的主人們正各自用自己的力量,迎戰真實的命運。
一陣霧來了,整個泰崗部落被捲了進去,阿嬤家立即就消失不見,前後只是三十秒的事。陽光部落,沉淪。
沒有快樂歌聲,只有「不亂死」……
翻開台灣地圖,對折,再對折,這裡是北台灣的中心點,北台灣的心臟,也是大台北最上游的水源地,塔克金溪和白石溪的會合口。兩溪交會激起湍流,生命的陽光與人心的黑暗,也在此交會。
很久以前,這裡是人們口中的陽光部落,因為陽光終年照射。因為陽光照耀,據說這裡的水蜜桃是全台甜度最高的生產地。太陽每天從山嵐霧海中升起,風、鳥、霜、雪,人與大地共生,聲調、步伐一切依循自然法則。那時,能種上一千把小米的人,就能成為村中的首富;這裡的人愛唱歌,豐收的歌聲,唱的是要大家「每天都要快樂起來……」。
民國六十八年,電來了。這裡是全台灣最晚通電的地方。電來了,電視來了,不久遊客來了。 民國七十四年,路來了,欲望也跟著來了。那條為了把山上杉木運下山,而鋪的經濟之路,也把山民帶下了山,人心變了,單純不見了。
陽光部落,頓時變成了黑暗部落。這裡的憂鬱及高自殺率令人驚訝。車行轉彎,秀巒村頭的大樹幹上,竟有人用白色油漆在樹幹上寫著:「不亂死!」歪歪斜斜的三個大字,在陽光下成了極大的反諷。
盛夏,冰冷身軀。我用電話敲他,他都不起來……
夏天,原是水蜜桃最甜最美的季節。誰也沒想到,蜿蜒的山路,一輛救護車,從山腳下的一小點,快速的開上山,一閃一閃的紅燈慢慢越來越清晰,嗚伊嗚伊的警示聲,大老遠就聽到了,劃破了山中的寧靜。這是去年的七月二十四日。
車上盡是灼熱的農藥嗆鼻味,平時渴望的回家路,今天,卻長路漫漫。喝下一瓶巴拉松,被醫院宣告不治的小豹爸爸,被送回家見孩子最後一面;五天前,同樣也是這條路,他載著已無聲息的妻子回家。只是這次回家,他們倆再也不下山了。這個家,接連的走掉三個大人,留下老人與小孩。
五月入夏,正是全球的自殺高峰,這是醫學上的夏日憂鬱及夏日躁症蠢動期,一股奇特的力量,讓許多人自我毀滅,至今連精神科醫師都解釋不出原因。
泰崗的山野小徑上,盛開的半枝蓮和夏枯草,也選擇在夏天告別。半枝蓮像鈴蘭一樣,花一路往上開,下端則一路結實,入夏,種子散落,植株漸漸枯槁。
阿嬤的子、媳及女婿,為什麼也在夏天說再見呢?他們像得到「自殺傳染病」,一個傳染給另一個,再傳染給第三個……。
「我媽媽是在車子裡,沒有開窗戶,她一直在太陽下,就流鼻血了……。」
「我爸爸是無敵鐵金剛,他的手會飛出去,我用電話敲他,他都不起來……。」
五歲的小豹嘴中自顧自的說著,完全不知道太陽下的鼻血,無敵鐵金剛的飛拳,就是真實的死亡。她的媽媽因為被總計一百多萬元的卡債與汽車貸款,壓得喘不過氣,走了。爸爸太過錯愕,跟著步上後塵。兩條不到三十歲的生命,就這樣結束了。
然而,百萬負債是厭世的真正原因嗎?
二十多年前,也是這條路。山上的杉木要運下山,阿嬤高興的以為,自己和孩子的命運要改變了,因為他們終於可以走出大山。阿嬤一邊種香菇,一邊砍竹子,一邊做馬路旁的駁坎,每天只要哪裡有工作,就趕著去做,賺錢就是要給兒子念書。
「他在山下念書,怕他受苦,一星期,我給他五千元,摩托車掉了又買,然後換成汽車……」阿嬤說。「他要什麼,我們就給什麼,我們從來沒有打過他,也沒有罵過他一句,為什麼會這樣子呢?」一看到遠從高雄來輔導孩子心理的吳美麗老師,阿嬤求助的追問。小豹的爸爸是家中的獨子,上有兩個姊姊。姊姊說,他從小就是火爆脾氣,動不動就雷霆大發,全家人都怕他,所以一向讓著他。不過,小豹的爸爸非常依賴小豹的媽媽,常常只要一分鐘見不到太太,就會發瘋般的尋找。
「這是很典型的邊緣型人格,非常自我中心,又沒有安全感,而且情緒大起大落,」吳美麗說。通常邊緣型人格也是躁鬱症及憂鬱症的高危險群。
「阿嬤,正常的水蜜桃,一年施幾次肥?如果每天施一次會怎麼樣?」吳老師問。
阿嬤說,「會死呀!」
「那就對了!」吳老師說,「被寵壞的孩子,是不懂得愛自己,也不懂得愛別人,更沒有存在感。」
逼視死亡是難的,更難的是要逼視真正的原因。負債不是結束生命的關鍵,關鍵是,人在面對不順遂的態度。但這該怎麼跟阿嬤與孩子們解釋?尤其,三個大人厭世後,死亡陰影一直盤旋在這個家。
恐懼,如影隨形。 熟悉死亡更勝於麥當勞玩具……
「草叢裡有鱷魚,你看到牠的眼睛了嗎?」小豹問。
「在哪裡?」
「就在那裡……。」
沒過多久,他又跳出來,告訴你,下面路旁有人死了、河裡有人淹死了、學校裡有鬼、凌晨就是魔鬼會把人吊起來……。五歲的生命,不僅要承擔悲傷、憤怒,還有恐懼、孤寂。 外人很難想像,小豹熟悉死亡更勝於麥當勞的玩具。心理學上的研究,在遇到失親這種重大創傷後,人的腦中會有奇怪的影像一直跑出來,像「Flash」(閃光)一樣閃過。我心想,大高山上,哪來的鱷魚,但小豹總是說得活靈活現。
事實上,恐懼就像黑影一樣,一直占據這個家庭。 「最近很多親戚朋友都夢到小豹的爸爸來把小豹帶走,」阿嬤對我說。
開學前的那個晚上,春寒料峭的夜,孩子們特別躁動,大叫:「要殺山豬囉!要殺山豬囉!」臉上的表情既恐懼又興奮。只見大人們忙著燒水,山豬在貨車後面抓狂的嘶叫,族人越聚越多,人聲吵雜。
阿嬤跟我說,她用一塊錢,把小豹賣給了親戚,要讓小豹認乾爸爸,這樣小豹的爸爸就不會把他帶走了。山豬是乾爸爸送的,可以保護他平安健康的長大。
小豹又害怕又好奇,一百公分的小個兒,攀著貨車的欄杆,偷偷朝山豬瞧,大概怕山豬突然衝過來,小小的臉半藏在欄杆後,但又掩不住好奇。他不知道,這是一個「替死儀式」,要為他驅除惡靈。
雨後,地上水窪處處,孩子們一邊踩著水窪,一邊等待。終於水燒好了。山豬被拖到了水窪間,淒厲的嘶叫,做最後的掙扎。只見磨好的刀子一刀砍下,正中山豬的脖子上,孩子驚恐的尖叫,四處亂竄。
小豹站在最近的距離,看著尖刀劃破祭物的喉嚨,他馬上跳到我的身上,摀起耳朵好躲掉山豬最後的一聲長嘶。看著鮮血湧進盆裡,山豬不再掙扎,小豹安靜下來。在村子裡,殺山豬是重要儀式。大人熟練的用火去毛,開腸破肚,然後取出寶石紅般的熱騰騰山豬肝,遞給小豹,小豹毫無懼色的一口下肚,讓山豬的生命幫助他長大。
生命,一切在這裡都是那麼寫實。山中雖遠,但是這裡仍然有舊有的社會支持系統,大家互相幫忙,共度災厄。
山豬殺好了,水煮分給所有人吃,這時阿嬤一直叮囑我,一定要吃山豬的肉。這晚,阿嬤睡得特別好。
心疼,何止眼淚。 畫好的父母,都打上大叉叉……
第一次抱起小豹,感覺像羽毛一樣輕盈,他渴望被擁抱。跳來跳去的他,可以很快的安靜下來,縮在小倩(此次拍攝紀錄片的製片朱詩倩)的懷裡,眼睛斜睨著電視,瑟縮的姿勢,就像一個媽媽懷裡的小貝比。我還在想,他是在想媽媽嗎?沒想到他馬上對小倩冒出一句:「你可以當我的媽媽嗎?」
兒童早期有重大創傷經驗,通常會有兩極反應:一是過度早熟,提前要求自己成為大人;二是行為退化,想像自己是嬰兒,希望被擁抱。
父母這樣的離開,孩子們的情緒隨時像土石流一樣,一發不可收拾。「怎麼辦?孩子會不會又像他爸爸一樣?」阿嬤擔心舊事重演。
有一天,吳老師帶著彩色筆來:「小豹、小如,你畫一下爸爸、媽媽好不好?」結果,小豹的圖畫紙上出現了好多點,每一個點代表一個魔鬼;姊姊小如的畫紙上,出現的是公主和魔鬼,還有一個要拯救公主的人,但是被魔鬼殺掉了。圖畫紙上的父親、母親,小如總是在畫好後立即打上大叉叉,憤怒的筆觸,可以看見孩子心理破了個大洞。
風暴後的家 春天的山,桃花開得特別燦爛。
為了把七個孩子留在身邊,阿嬤知道光是靠水蜜桃的收入是不夠的,而且,阿公的心臟病也需要錢醫治。
今年的春天,她起得更早,又種青椒、又種高麗菜、又種加州李,希望給孩子存教育基金。某天,我們來到一個陡峭的坡地。阿嬤說,這裡要種加州李,然後就開始拿起鋤頭,重新整地。原來以前這塊地是小豹爸爸的,荒蕪很久了,跟著來的小豹搶著說:「這是我的地!」他變成小地主,一個拿不起鋤頭,請不起工人的小孩,諷刺的繼承了五甲的山坡地。
三十年前,也就是小豹爸爸出生那一年,阿嬤在離家最近的田地上,種下了第一批的水蜜桃樹。三十年過去,桃樹的壽命大概就是三十年,現在很多樹幹都已腐朽中空了。看著一手栽種的桃樹老了,兒子也走了,阿嬤長嘆了一口氣。
阿嬤總會在講到一些悲傷或擔憂時,給自己一個爽朗的笑聲。她很健康。同樣的遭遇,如果發生在另外一個山頭或另外一個城市裡,絕大多數人都還會活在巨大的悲痛中。
阿嬤卻甘之如飴。天沒亮就起床,她就用那台老舊的雙槽洗衣機,轟隆轟隆地洗著七個孩子的衣服。七個孩子,每天裡外四件,一天就要洗二十八件,一星期就要洗一百九十六件,阿嬤雖然沒有讀過書,但是很快就算出來了,「真的要感謝洗衣機,否則我也要罷工了,」它是阿嬤口中的大老爺,她最怕就是它罷工。
春分.勞動 撒下野生的種子,等待希望長大 她比我們想像堅強,找來山裡的野生水蜜桃種子,重新撒在原來的老桃樹下。泰崗的水蜜桃,是台灣水蜜桃的原鄉之一,阿嬤種的水蜜桃,十分繁複,在近八十度的陡坡上,必須剪枝、搬肥料、除草,一不小心就滾落到山谷中。即使遭逢如此大的變故,她仍每天固定剪枝,除草。 從生到死,死到生,生命是一個奇妙的禮物。 我問水蜜桃阿嬤:「花怎麼不見了?」 從第一天到訪泰崗起,每次走過草叢,小豹總是快速撿起石頭,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打屋樑上的蜘蛛網。但是這一天,他沒有丟。我很好奇的問,為什麼不再打蜘蛛了,他說:「因為吳老師說,如果打蜘蛛的話,蜘蛛的家人會很傷心,牠的孩子也會找不到牠……。」 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把鳥巢放回原來的位置,這與我們初訪時,那個會踹狗、把鉛筆當飛鏢射的小豹,已經有很大的不同。 第一次見到的小如,她送了我一條漂亮的手鍊,第二次她又送我一個很小的瓶子。我在想,不是應該我送給她嗎?如果,這麼匱乏愛的孩子,也懂得表達愛,我們為什麼又那麼害怕愛。 但,這次說再見,真的很難。 (文●成章瑜) |